——評鶴西選譯的《魯拜集》
翻譯界向來有詩不可譯的說法。雪萊曾說,“譯詩是徒勞無益的”;美國詩人弗羅斯特說,“詩就是在翻譯中喪失掉的東西”?梢娫姼翻譯之難。但在世界翻譯史上有一部譯詩集的成功是舉世公認的,它就是19世紀英國詩人菲茨杰拉德翻譯的波斯詩人海亞姆的《魯拜集》!遏敯菁芬参酥袊S多學(xué)者、作家和翻譯家從事漢譯(大多從菲譯轉(zhuǎn)譯),這些譯家包括:胡適、郭沫若、吳宓、聞一多、徐志摩、劉半農(nóng)、林語堂、梁實秋、朱湘、吳劍嵐、孫毓棠、李霽野、黃克孫、鄧均吾、陳次云、孟祥森、施穎洲、黃杲α、虞爾昌、飛白、柏麗、屠岸、張暉、邢秉順、張鴻年等等。一部《魯拜集》,一部英詩漢譯史,真可謂“譯彩紛呈”。而2010年4月由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的程侃聲先生的譯本則是最新的漢譯本。
初聞程譯魯拜,是在陳四益的《關(guān)于中譯〈魯拜集〉的補記》一文中。程侃聲先生是水稻專家,一生頗多不幸,臨終譯稿也不曾出版,令人扼腕嘆息。譯魯拜的專家黃杲α曾說:“無論是歐瑪爾·哈亞姆的原作,還是菲氏的英譯,更像是璀璨的鉆石,而每一個譯者就像是工匠,各自在這鉆石上打磨出一個有特定角度的反射面。譯者越多,這樣的反射面就越多,鉆石也就更光華四射。這些反射面還有折射作用,能夠折射出一些文學(xué)和非文學(xué)現(xiàn)象,折射出詩歌翻譯在我國的發(fā)展歷程!币虼私衲5月獲知程譯本出版,作為魯拜愛好者和研究者的我,欣喜自不待言。
該書定價80元,價格不菲,但裝幀漂亮雅致(布面刷金口)。封面上書:“光明磊落的文字六十載精心錘煉的執(zhí)著”,下面是“鶴西譯”三個大字(鶴西是程侃聲先生的筆名)。這精美的包裝讓我覺得會物有所值。但當我細細讀過全書之后,心情隱約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失望。
一、蒼白的譯文
首先是程侃聲的譯詩。書的封面聲稱這是“六十載的精心錘煉”,“出版后記”里評論說,“程先生拿出來的譯文,都是聲音韻律與內(nèi)容表達上自己滿意的”,而網(wǎng)絡(luò)上的廣告則更進一步:“鶴西先生的譯本,不是每一首都達到了無可比擬的高度,但是我們說鶴西譯本超過以往郭,黃等人的譯本,就是因為句子意思還原準確,呼吸感和韻腳好,句子通順”,“鶴西先生的譯稿譯者用數(shù)十年功力完成的,語言優(yōu)美流暢,文辭清新,與此前十個譯本迥然不同”。
事實果真如此?首先要說明的是,鶴西的《魯拜集》轉(zhuǎn)自菲譯的充其量只有31首,轉(zhuǎn)自Whinfield的倒有44首,后者值不值得轉(zhuǎn)譯還是存疑的。魯拜集英譯者眾多,但普遍認為菲茨杰拉德是無人能夠超越的。郭沫若就曾說過:“‘魯拜集’的英譯,在菲茨杰拉德之后,還有Whinfield、Dole、Payne等人的譯本,對于原文較為忠實,但作為詩來說,遠遠不及菲茨杰拉德的譯文!痹蚊绹v英大使的約翰·海伊在1897年的海亞姆俱樂部的講演中也說:“菲氏譯詩的最顯著特點之一恰恰是對原作的‘忠實’。簡而言之,海亞姆是菲茨杰拉德的前身,菲茨杰拉德是海亞姆的投胎轉(zhuǎn)世!焙R了玫摹爸覍崱币辉~并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忠實,即內(nèi)容和表達跟原文的逼真程度,而是更高意義上的精神耦合。從這個角度而言,菲譯是最“忠實”的。這也就是英國東方學(xué)家艾倫認為的:菲氏的魯拜“從純粹狹義的翻譯角度而言,并不是翻譯,但從‘翻譯’一詞最經(jīng)典的意義而言,毫無疑問這是翻譯”。菲茨杰拉德之后,《魯拜集》的英譯本不下數(shù)十種,但從沒有哪本能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真神只有一個,那就是菲茨杰拉德。所以其余的譯本需不需要譯,這是個問題。如果譯作不全是來自菲譯,則需注明,而不要在扉頁含糊地寫:“菲茨杰拉德第五版,鶴西選譯!边@樣豈不是混淆視聽?因為讀《魯拜集》的人都清楚,我們不僅在讀海亞姆,也在讀菲茨杰拉德!
魯拜選譯本是難以“管中窺豹”的,因為是菲茨杰拉德創(chuàng)造性地把那些原本不連貫的、孤立的四行詩編織成一個始于蘇丹塔樓上的晨曦,終于波斯草地上的月光的生命歷程,加入自己的天才,使之渾然一體。從菲譯中選出31首無疑是以偏概全,特別是全詩中最能體現(xiàn)海亞姆哲學(xué)的“酒罐對話篇”,程根本未譯。80年前朱湘譯了15首魯拜詩,就含有這9首,可見詩人目光如炬!從這個角度而言,程先生在“譯后記”里說“這七十多首,已經(jīng)足夠概括奧瑪詩的內(nèi)容和風格,而不在乎其多少”。多少有些言過其實了。
譯本的質(zhì)量是不是超越了其它譯本呢?我們的探討放在前31首上。先看第1首,即菲譯第四版第7首(《魯拜集》中的詩一般都需以數(shù)字表明其順序,程譯本不注明,這是和歷來魯拜英漢語譯本相悖之處),程譯如下:
來,滿上一杯,就著春天的驕陽,
拋掉你悔恨的冬裳。
時間這鳥兒不會飛得太遠,
而它啊已開始展翅飛翔。
相比較其它譯本,比如郭譯:
來呀,請來浮此一觴,
在春陽之中脫去懺悔的冬裳:
“時鳥”是飛不多時的——
鳥已在振翮翱翔。
飛白的譯本則是:
快斟滿此杯,把你后悔的冬衣
扔進春之火中燒毀:
時光之鳥飛的路多么短哪,
而且你看!它正在振翅疾飛。
相形之下,程譯本遠遠沒有郭譯本和飛白譯本的速度、力度和激情,“展翅飛翔”相比較“振翮翱翔”和“振翅疾飛”,哪個更有力?“時間這鳥兒”跟郭譯本大膽借用“時鳥”相比,哪個更富創(chuàng)造性?跟飛白的“時光之鳥”相比,哪個更有歷史感?再看其他譯本的后兩句:
時間之鳥飛還未遠,
春禽正凌風展翼。(鄧均吾譯)
由來時逝如飛鳥,
振翼凌空不可留。(吳宓譯)
記取時鳥飛程短,
時鳥此際已翱翔。(李霽野譯)
無論是白話的譯文,還是舊體詩譯本,都優(yōu)于程譯遠甚。
我們再來看第2首,即菲譯第8首,該首是全集中的精華,特別是后兩句“The Wine of Life keeps oozing drop by drop,/The Leaves of Life keep falling one by one.”堪稱經(jīng)典。它極為工整,本可譯為中文的對句,因為對仗向來是中詩之長?墒窃诔痰墓P下,成了:
生命的酒在一滴滴地流淌,
生命之樹的葉子正一片一片凋落飛紛。
第二行比第一行多出5字來,破壞了原詩的平衡感。再看其它版本,郭譯本是:“生命的酒漿滴滴地浸漏不已,生命的綠葉葉葉地飄墮不!。施穎洲的譯本是“生命之酒不斷涓涓滲注,生命之葉不斷一一飄淪!秉S克孫的譯本是“酒泉歲月涓涓盡,楓樹生涯葉葉飄!”李霽野的譯本是“生命瓊漿涓滴逝,人生綠葉漸飄零!编嚲嶙g本是“生命之酒一滴滴在滲出,生命之葉一片片在飄零”。各家都在盡力體現(xiàn)原詩的對仗,所用的詞語也體現(xiàn)原詩的美感,相比之下,后來者的程譯最缺乏詩意。
再隨便看一首吧,比如第40頁的菲譯63首,程譯如下:
哦,對地獄的恐懼,對天堂的希望!
至少一件事還是真的——此生正在飛翔,
只有這件事是真的,其他都是說謊;
曾經(jīng)開放過的花兒已永遠凋亡。
比較1922年就發(fā)表的郭譯:
啊,地獄之威脅,天堂之希望!
只有一事是真——便是生之飛喪;
只有此事是真,余皆是偽;
花開一次之后永遠凋亡。
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版本雷同之處甚多,連韻腳也驚人相似。只要是不同的地方,便是遜于原譯的地方,比如“飛喪”改成“飛翔”。只要是添加的地方就是累贅的地方!比如“只有一事是真”改成“至少一件事還是真的”。這樣的譯詩能稱得上“完美”?不由讓人懷疑:是“六十年的錘煉”,還是“六十年的延展”?
而這絕不是孤例,比如程譯第16頁的詩和郭譯第28首的雷同,第18頁和26頁的詩遠遜于黃杲α的譯本,第32頁的詩遠遜于李霽野的譯本。魯拜愛好者找來一一比對,自不難看出。這些都在告訴我們一些譯詩的基本道理:后來者未必居上,花費的時間長不等于高質(zhì)量。
二、不夠?qū)I(yè)的注釋
程譯魯拜還有一個重大缺陷在于注釋者尚欠專業(yè),起碼他不是對《魯拜集》下了大功夫的研究者。據(jù)廣告說,“這一次由熟悉英文、法文和中古波斯文(巴列維語)的劉樂園先生對于常人不能解的英文語句做了全新的注釋約四十余處,旁征博引,均為前人所未發(fā)。有的詩句的考證和解讀,就是英美兩國的《魯拜集》研究者也沒有認識到的”。北大有研究《魯拜集》孜孜不倦的學(xué)者,如張鴻年、張暉,還有年輕學(xué)者穆宏燕,但是劉樂園在魯拜研究界聲名不顯?v觀全書,可以看出,這位注釋者對《魯拜集》還不夠深入。
首先是他對《魯拜集》的考證不夠深入,致使行文失之粗疏。比如他在“出版后記”里寫到“近百年來無論是英美國家常見的英文注釋本還是中國或日本的諸多譯本的理解都存在很多問題”。這“近百年”就很不準確。事實上《魯拜集》早在1869年就引起了學(xué)術(shù)界的評論,在19世紀最后10年更是注家蜂起,達到高潮。海亞姆狂熱的風起云涌集中在1890至1910年,怎么也是百十年前。另外“出版后記”里還說到“錢鍾書先生早年也曾譯過《魯拜集》,不過譯稿沒有公布”。事實上從《槐聚詩存》中我們得知,早在1937年,錢鍾書曾寫有一賦,賦前有序,序中涉及到《魯拜集》第12首的英譯和法譯,但這跟“錢鍾書先生早年也曾譯過《魯拜集》”可是兩回事。對于錢鍾書素有研究的鄭延國曾評論說:“老人家(指錢鍾書)興許還有點遺憾:要是當年他也能像現(xiàn)今的柏女士(柏麗)一樣,撥冗將Rubaiyat譯為中文的話,肯定能使國人多擁有一本別具風味的《醹醅雅》(錢鍾書對rubaiyat的譯名)了”,亦可佐證。這些細節(jié)反映了他學(xué)術(shù)態(tài)度不夠嚴謹,雖有“大膽的假設(shè)”,卻缺乏“小心的求證”。
再說注釋的內(nèi)容,也并非無懈可擊。比如第27條,講的是因為陶土由人變來,所以水經(jīng)陶罐就變苦了。他的注釋說“波斯古代詩歌里講到”,其實還可以寫得更準確,這個典故來源于波斯詩人阿塔爾的《鳥兒大會》,菲茨杰拉德在翻譯《魯拜集》前后也曾譯過《鳥兒大會》,所以就把阿塔爾的東西張冠李戴放進譯詩中來。第28條注釋者用洋洋灑灑幾千字講cypress一詞,唯獨沒有提到關(guān)鍵一點:“翠柏優(yōu)美,不過你的身體比翠柏優(yōu)甚”這個比喻來源于菲茨杰拉德閱讀的一本波斯語入門書:威廉·瓊斯的《波斯語語法》。并且,是菲氏自己把這個比喻放進詩歌里來的,海亞姆原詩里并沒有。第29條談到,注釋者談到“khayyam出生于一個制毯匠家庭”,而事實上他的姓“海亞姆”意思是“帳篷制作者”(tentmaker),可“帳篷”絕不是“毯子”,不知注釋者說的“制毯匠家庭”根據(jù)何在?可見三個連在一起的注釋都或多或少存在缺陷。
最不可容忍之處是注釋者對其他譯本肆意批評。比如他批評黃克孫的翻譯“有一種五或七言打油詩體的譯本,自以為得計說是‘遺貌取神’,其實完全不著四六,徹底喪失了《魯拜集》集中伊壁鳩魯主義哲學(xué)”,這種批評我們看不到真誠,看不到嚴謹。黃克孫的譯本“遺貌取神”并非自夸,而是淡江大學(xué)宋美璍教授評論的。錢鍾書對黃譯頗為夸獎:“黃先生譯詩雅貼比美Fitzgerald原譯。Fitzgerald書札中論譯事屢云‘寧為活麻雀,不做死鷹’,況活鷹乎?”錢鍾書認為黃的譯本把原作譯活了,沒有辱沒菲茨杰拉德。哈佛大學(xué)教授楊聯(lián)陞也題詩云:“我愛黃君寄托深,能翻舊調(diào)出新音。詩腸九轉(zhuǎn)通今古,四海東西一樣心!庇嘟茉鴮戇^:“黃克孫先生譯《魯拜集》,字字含香。其中有一首小詩意境空曠寥遠,我時時吟誦。詩云:‘綠酒朱唇空過眼,微塵原自化微塵。今朝我即明朝我,昨日身猶此日身’”。黃譯魯拜最膾炙人口的一首如下:
一簞疏食一壺漿,一卷詩書樹下涼。
卿為阿儂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
黃譯此詩的時候,年方二十出頭,正在麻省理工學(xué)院攻讀物理學(xué)的學(xué)位。我們再讀一首黃克孫自己寫的詩:
長空萬里碧無瑕,輕度孤云薄似紗。
想是蓬萊羽仙駕,乘風飄到玉皇家。
黃寫這首詩的時候是1942年,那一年他14歲?梢哉f黃是一位天才型的詩人,其一生從事物理學(xué),與海亞姆的精神頗有相通之處(海亞姆是有名的數(shù)學(xué)家和天文學(xué)家)?傮w而言,黃譯的確是堪媲美菲譯的佳作,不知在注釋者筆下為何變得如此不堪?我們在推出自己的東西的時候,是不是非得要把別人的說得一文不值?
這位注釋者也下過一些功夫,他談起注釋中的9處困難,將其比喻為“九個地雷”,并說“一百多年了,這九個地雷,美國英國沒有人能掃掉”,又說“我們不敢說自己多么了不起。但是,我們?yōu)榱藪叩暨@九個地雷,做了15年的語言上的準備工作,我們在十年前就注釋過魯拜集,因為當時程度不夠,暫時擱淺,又準備了十年,調(diào)動了哈佛和UCLA以及北京大學(xué)一線同行的研究力量,才把這九個雷解開。我們不敢說自己的工作無可挑剔沒有漏洞。但是,至少,我們真刀真槍回答那九處疑難,一百年以來第一次,將九個地雷全部掃掉了”。這顯然又是言過其實。英美對《魯拜集》的注釋汗牛充棟,早在百年前就有了匯聚多種歐洲語言的“百衲本”出現(xiàn),連每個字在哪一版的哪一行的索引都已出版,更別說其中涉及的每個典故的來源。注釋者要發(fā)如此“豪言壯語”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廣告需要,二是無知者無畏。
至此,我想結(jié)論已經(jīng)很明顯了,那就是:精美的包裝下蒼白的內(nèi)容,澎湃的豪情中內(nèi)荏的實質(zhì);菲譯《魯拜集》是經(jīng)典,但眼下的程譯本似有炒作之嫌!遏敯菁分档醚芯浚矚g迎新的譯本,但我們需要的是實事求是的研究,是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譯本,是懂得“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學(xué)者和譯家。套用今年北京的高考作文題,可以說《魯拜集》翻譯和研究既需要“仰望星空”的遠大理想,又需要“腳踏實地”的工作態(tài)度,不知這一版本的當事人做到了嗎?